老師告知大家,周二這天要精神飽滿。但住校生李拂的眼皮抖了一天,困得不行。
杭州十一中學將在這天舉辦一場研討活動,不僅有來自全國的中學代表、教育科技公司,還有十余家媒體。他們要重點走訪高一3班和4班的“智慧課堂行為管理系統”——安裝在黑板上方的三枚攝像頭每30秒鐘掃描一次學生的臉,并由處理器進行分類統計、打分,識別學生上課是否專注,有沒有開小差。
在杭州十一中學,臉是很重要的。
這所位于市中心的學校,大概是杭州最具科技感的校園。他們在推出號稱全球第一個刷臉吃飯的食堂后,立馬建起了國內第一臺刷臉自助購物機,曾在新聞里轟動一時。今年春,刷臉技術延伸到教室。
李拂卻在前一晚和三班住校生同學集體失眠了。那是杭州入夏以來最熱的一晚,雨似下未下??照{還未運轉,“啪”的一聲,停電了。“線路老化的問題已經很久了,只開半小時,結果還是不行了。”天快亮的時候,大家才在涼意中睡去。
新科技也出問題了。第二天的研討活動后,“智慧課堂”引發媒體的廣泛聲討,人們為暴露在“電幕”之下的學生隱私感到憂心。
校辦負責人堅稱這是媒體誤讀,他對《后窗》表示:已經嚴重打擾了學校的日常教學。
幾天后,喧囂遠去,校園恢復平靜。
作為當事人,李拂他們在新聞中看到了自己的臉,那些臉曾在黑鏡之下憤怒、抱怨、恐慌、忍受,現在他們已經習慣了,并學會如何配合。
系統
李拂從教室門口往外走5米就能看到那個大屏幕,74分,這是某節課后,系統給他的分數,一個平庸的分數。
這個懸掛在講臺中上位置的白色盒子就是系統的眼睛,中間的一塊黑鏡后面,有三個快速轉動的高清攝像頭。當人靠近移動時,能夠聽到它們“唰唰唰”追蹤響動。
選擇黑鏡是為了讓師生都察覺不到攝像頭的活動,“這樣就不會分心。”校方在研討會上解釋。黑鏡里的攝像頭每隔30秒掃描一次。李拂和其余四十余名同學就是它的掃描對象。
系統將李拂的課堂行為分為閱讀、書寫、聽講、起立、舉手和趴桌子等6種。每種行為都代表一個分值,分值高低由系統設置,李拂“舉手”就比“趴桌子”的分值要高許多,他的行為被攝像頭認定后,將變成一個代碼,接入位于攝像頭后部的處理器內——那是系統的大腦。
這只是一部分分值的參數。另一部分來自李拂的面部表情,攝像頭將深度捕捉他的表情,變成另外一個代表分值的代碼。表情被分為中性、高興、反感、難過、害怕、驚訝、憤怒等7種。但對于這個佛系青年而言,李拂很少“憤怒”,也很少“高興”。
“上課不應該面無表情么?”這是他困惑的地方。
當課程進行到20分鐘時,只有老師的視角才能看到的講臺顯示屏將收到系統推送的提醒,那些最低賦分值的人將出現在屏幕上,這代表他們并不專注。老師便會走到學生面前,或者對學生進行提問。三分鐘后,提醒自動消失。
“這樣可以了解哪些同學在專注聽課,哪些同學在開小差。”用校長在大會上的話說就是:“痕跡跟蹤,行為分析”。
為防止信息外泄,系統使用的是本地服務器,后臺數據也分查看權限。因為在試運行階段,目前不會計入日??荚u,運算的結果,僅作為任課教師關于課堂效果的一個參考。
“我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針對個體,只是對整個班級的行為管理大數據分析” 副校長張冠超對媒體解釋,另外攝像頭沒有存儲影像的功能,因此并不存在隱“私”問題。
但很多同學仍有一種不可名狀的不適感。
3月25日下午最后一節課,幾個工人開始在教室里安裝行為管理系統,學生們當時還不知道這是什么設備。吳建飛在鏡頭下左右移動,攝像頭也快速跟著他擺動,他停止不動后,攝像頭又轉向其他移動的人。班主任就站在系統下,用她一貫嚴肅的口吻說:“這是高清的攝像頭,4K,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少亂動。”
當時就引發了一陣騷亂,“班主任從此無處不在”這句話不脛而走。與女生的抱怨不同,吳建飛和同學計劃用“和平的方式把它搞掉。”
一周后,教室的黑鏡連上了一樓走道邊的大屏幕,每節課后,大屏幕上的打分總能引來好奇的學生,他們擠在一塊討論,那些排名靠后的學生難免被一番挖苦,特別是考試成績不錯,但課堂行為分數卻不高的人。
就在那個周末之后,吳建飛班的數據突然不在屏幕上顯示了,維護系統的程序員趕到學校,發現系統機箱里的電源被拔斷了,插頭被遠遠地甩在電源之外。同學們都在猜測是誰干的,程序員很快就解決了問題,班主任也沒有再追究。
智慧校園
當許多中學還在為進入刷卡時代努力時,杭州十一中學已經用“刷臉”開始校園生活了。
2017年秋,十一中的智慧食堂曾得到媒體一致的褒獎。一篇《靠臉吃飯,杭州這所高中拿下全國第一》在杭州日報的官微上閱讀量輕松破了10萬加,文章還被人民日報轉載,美國、新加坡、韓國等國媒體還前來報道。它號稱是全球第一家用“刷臉”支付點餐的學校。
這也是十一中學“五星工程”的重要一步,現在由智慧食堂轉到了智慧課堂,接下來還有智慧管理與物聯。“用互聯網思維和人工智能技術,共同創造新時代的美好教育。”校領導的這句話被寫在學校官網的報道中。
但作為食堂使用者,同學們似乎對刷臉食堂并沒有好感。高三女生張潔說,“選擇刷卡還是比刷臉的人多。”她微胖,高考臨近讓她的額頭上長滿了青春痘,因為熬夜,眼圈也發黑。她從不在食堂刷臉,因為她很難接受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臉,而身后還有一大幫人排隊,“簡直小尷尬”,她說不少女生也有類似看法。
學校做出了稍許改變,將頭像變小了一些。但女生們只有在忘記帶卡的時候,愿意嘗試。況且刷臉遠比刷卡要慢,而且不能笑、不能說話,錄入照片時是什么表情,刷臉時就要保持。相較而言,經常丟三落四的男生更愿意刷臉,一些男生還特別享受刷錯臉的狀態。
不論如何,智慧食堂獲得了媒體的一致好評,但幾個月后,當 媒體開始關注“智慧課堂”時,卻引發了網友的普遍反感。
學校認為這存在誤解。副校長張冠超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從試行一個多月時間看,該系統已取得了正向效果。”他說到,“學生起初從不理解、感覺被監督,到如今慢慢接受,自覺改變課堂上的行為習慣。老師也會對課堂上學生的表情、行為進行分析,去考慮改變教學習慣,讓學生能更快樂地上課。”高三的學生是在微博熱搜上看到學校新聞的。對于網友的批評,他們最為淡定,“還好我要畢業了”。
一位高二女生則流露出困惑,去年的新聞還都是夸獎,當時覺得自己也當了一回“別人家的學校。”現在怎么急轉直下了。她也從不去食堂刷臉,認為學?;ㄖ亟鹪谑程醚b攝像頭,不如改善伙食。她在微博上的評論引來了許多校友的討論。
高一的吳建飛也有同感,“我在飯里吃到過頭發,算了,因為做飯的師傅有頭發;我在豆腐湯里喝到過塑料袋,也算了,因為包豆腐有塑料袋;但炒粉絲味道像炒塑料皮,糖醋里脊沒有里脊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知道。”
系統給吳建飛的分數總在70到80之間,不論是他最喜歡的數學課,還是他不那么喜歡的物理課。他的好朋友李浩則是“好好先生”,李浩長臉,雙眼皮,喜歡笑,有酒窩。他曾經在一個上午的四節課都拿到了“99分”,他告訴吳建飛,高分的技巧是表情要豐富,以及“挺直腰”。
在考試成績之外,這個新的評價系統一度是同學們比較的話題。當然,也有無法解答的困惑。一個優等生,系統上經常出現的60加,讓她倍感郁悶,她告訴同學,她認真上課的時候是沉思狀,為了提高排名,還積極發言了好幾次。
直到一周后,一個成績中等,上課也沉默的學生在系統上得到了110分的高分,他的分數遭到了同學嬉鬧,“楊總,恭喜啊,你都突破天際了,厲害厲害”,問其原因,他語氣老實:“我就是一直看著老師啊”。
這讓優等生放寬了心,“它不準”,她堅定地告訴同學。
困境
對于系統為什么首先出現在3班與4班,同學們有一番解釋。
按照李蕓的分析,一班是實驗班,二班緊隨其后,5班是女生班,他們夾在中間,成績不好,老師也經常批評他們比較鬧,“老師總是為我們好吧”。
她對學校的管理比較服從。因為期中考試成績不好,她和同班閨蜜的手機都被沒收,鎖進手機柜,期末才能返還,剛開始好些天她都很難受,現在也習慣了。“不要老是往壞的方面想,慢慢地也就習慣了,比如這個系統。”
事實上,她在系統里一直是個差生,經常在倒數三名間徘徊,她自己也不清楚原因,并且多次努力想要提高分數,“看到排名變到前面點就會高興”,她瞇著眼睛說,“我覺得可能是我眼睛小,經常被誤認為睡著了吧”,說完,她攏了攏兩側的頭發蓋住臉上的粉刺。
與她成績相仿的閨蜜是系統中的高分選手,“你看她眼睛多大,臉又小又白,表情比我豐富多了啦”。
對于一些人的反感,李蕓認為:“學生接受新的知識都很快,為什么就不能接受這個呢?”說完,她挽著閨蜜的手走進奶茶店,迎接這個短暫而美好的周末。
據資料顯示,微表情識別一直是計算機視覺領域一個具有挑戰性的技術難題,諸如肌肉單元難以標注,每個人對表情的定義都不相同,“微笑”“難過”等標準難以判定,另外,微表情識別必須在五分之一秒內抓取到情緒變化,這意味著攝像頭必須一秒鐘處理五幀以上畫面。
微表情識別目前較多運用在金融借貸領域,并且隨著審核員的步步追問,在壓力下顯露,學生在上課時,大多沒有言語上的思考及負擔。
另外還要考慮光照等各種復雜環境的影響,李浩常常在上午能輕易拿高分,到了下午,分數就非常平庸。
一些媒體認為,教育市場的確成為未來AI安防落地的重點拓展方向之一,也是各大安防廠商緊盯的市場。杭州十一中學的智慧課堂行為管理系統是和當地安防企業??低暪餐邪l的。不過就該系統提出的微表情分析,杭州另一家安防企業、宇視科技智能算法開發部專家楊治昆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就目前AI發展水平來看,還存在很長一段距離。另外,“一個產品的落地,除了要考慮客戶的需求也要考慮到受眾人群的體驗”。
吳建飛似乎更能理解學校的苦衷,因為學校面積小,無法解決住校問題,他因為沒有住校名額,一直在校外租房,因為租房學生多,學校周邊的老小區,條件較差的兩居室都漲到了四五千元。一些學生因此放棄報考。他讀小學的時候,父親認為他要是能考上十一中就非常理想了,但到中考時,十一中的錄取分數“就那樣了”,已經到了重點中學的末流,這對于曾經是百年名校的十一中來說,多少有些落寞。
校辦負責人向《后窗》表示,智慧課堂系統將一如既往地堅持下去。
“招生季就要到了,學??窟@種方式不是招生,是招家長,家長覺得手機柜和‘天眼’都蠻有意思的,他們要知道肯定喜歡。” 高二學生柳峰說。
系統確實受到了家長的歡迎。一個高瘦男生,常常不自覺地扭動身體,系統就給了一個低分,可能“被誤認為經常趴在桌子上。”他現在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回家和父母說,父母都覺得應該支持。
學校此前稱,在暑假將為所有班級安裝上這個系統,并且有計劃通過微信平臺向家長及學生開放。
吳建飛擔心,下一步系統會怎么發展,“如果是像之前新聞說的,讓家長聯網,打開手機就能隨時看孩子的監控,那我們肯定無法忍受。”他說:“這是破壞家庭團結,我們要有所行動。”
比他高一級的柳峰也有類似的打算。“這就像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通過捕捉你的表情然后控制你。”
“同學不錯,知道東西很多啊?”旁邊的同學擠兌他。“不是,我只知道錘子。”他邊說,嘴邊細密的胡須抖動了一下,他說高二8班已經有人把手機柜撬開了。
如果這個系統在全校推廣,你們會怎么辦?
“我已經準備好了錘子。”說完,他便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