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近日，一份《深圳市新型公辦園建設實施方案(第二次征求意見稿)》(下稱《實施方案》)引發了深圳民辦幼兒園舉辦者們的擔憂，該方案提出，將社會組織或個人承辦的340所政府產權幼兒園全部收回，轉為新型公辦園。
“政府產權幼兒園”是指新建和城市更新項目中依規劃建設、園舍產權屬于政府的居住區配套幼兒園。對于深圳政府產權幼兒園的舉辦者而言，民辦園轉公辦園或許意味著自己將面臨“出局”的處境。
深圳市教育局基礎教育處工作人員向界面新聞記者證實了《實施方案》的真實性。對方表示，目前《實施方案》還在起草當中，已經修改了多次，最終的方案仍未出來。“出臺時間未明確，需要根據學前教育整體發展計劃來走。”
國內學前教育走向市場近三十年，深圳是走得最快的城市。然而，面對學前教育市場化過程中出現的種種問題，政策制定者擬將340所民辦幼兒園轉為公辦園，以提高公辦園比例來破解問題，但在“收”和“管”上面臨重重困難。
“去年才開園，今年要收回”
王紅第一次聽到深圳市教育部門有意收回政府產權園的消息時，并不相信。
她已在深圳教育行業從事了20多年，2016年，王紅中標了龍崗區一所小區配套幼兒園，和教育部門簽了6年的合同。按照計劃，王紅會將幼兒園辦成12個班的規模、4000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
中標后，王紅很快就組建起幼兒園的管理團隊和教師團隊，開始培訓工作人員。2017年，幼兒園正式開班，上半年只招收到40多個孩子，但下半年就已增加到100個孩子，每個孩子收費800元/月。
王紅心里也計劃著自己的事業：幼兒園一年上一個等級，最終被評上省一級幼兒園。“教育是一輩子的事業，我們想辦百年老校，開始就按照省一級的標準來辦學。”她說。
2018年1月的一天，王紅突然被多個同行信息“轟炸”：“政府產權幼兒園”的舉辦方式可能發生變化。當看到具體的《實施方案》后，她感到措手不及。
深圳轄區內并非只有這一所新園。記者通過龍崗區政府網站、光明新區政府網站搜索發現，龍崗區在2017年10月和11月公布了多所獲批設立的小區配套幼兒園，光明新區也于2017年12月發布了一所小區配套幼兒園招標公告，以及另一所小區配套投標人資格審查結果。
《實施方案》中指出，到2020年，深圳力爭將新型公辦園發展到600所以上，新型公辦園占比達到30%以上，新型公辦園和普惠性民辦園占比達到80%以上。
新型公辦園是指由財政資金投資開辦，以符合在深圳就讀條件的3-6歲兒童為招生對象，提供普惠性優質學前教育服務的教育機構。它將實行公開招聘、全員聘用和競聘上崗制度，隸屬于區屬事業單位或市屬高等院校。符合條件的幼兒園登記為二類事業法人，實行獨立登記、獨立核算，受所在區教育行政部門監管。
為達到上述“30%”的目標，《實施方案》要求將政府產權幼兒園全部收回，辦成新型公辦園，其中包括340所已經由所在區教育行政部門通過公開招標等方式，無償交給社會組織或個人承辦的民辦政府產權幼兒園。按照計劃，回收工作將在2018年12月底前完成。
“去年才開園，今年就要收回，我們投資了800多萬元，確實難以接受，”王紅稱，作為政府產權園的舉辦者卻沒有接到通知，沒有被征求意見，“也沒有給我們一個說話的空間和平臺”。
《實施方案》還要求，“承辦方應積極配合，任何人不得阻撓”，但并未提及賠償等具體事宜，這也引起了政府產權幼兒園舉辦者們的擔憂。
目前，《實施方案》仍是一個大框架，實施細則仍不得而知。界面新聞記者曾嘗試聯系深圳市教育局法律法規處以及學前教育處的負責人，但未能進一步了解到詳情。
同是政府產權幼兒園舉辦者的李麗芳告訴界面新聞，很多幼兒園舉辦者投資政府產權幼兒園時不計成本，是因為認為有政府背書，六年一簽，預期至少干十多二十年，此番變故來得太突然。
“這個事情對大家的情懷和資金投資都是傷害。”李麗芳說。
學前教育市場化利轉弊
深圳計劃收回340所政府產權幼兒園的背后，是公辦幼兒園占比嚴重偏低的現狀。
《實施方案》中指出，深圳存在學前教育資源結構不合理、優質發展后勁不足的矛盾。“需要構建以新型公辦園為核心、以普惠園為主體、多種形式學前教育服務為補充，普惠優質多樣化的學前教育公共服務新體系。”
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9月，深圳市共有1683所幼兒園，其中96.3%為民辦園，3.7%為公辦園，僅僅為62家，普惠園(公辦幼兒園和普惠性民辦幼兒園)占比達72%。
深圳市人大代表肖幼美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深圳市民辦園和公辦園的比例已嚴重倒掛，這種倒掛情況在全國也是少有的，其帶來了不良結果是：學前教育的質量、管理、規模無法滿足市民對學前教育的要求，且嚴重脫節。
2017年7月，楊瑞等深圳市人大代表曾發起一個名為《您對幼兒園滿意嗎?》的調研問卷調查，兩個月時間一共收集了1739份數據，調查結果顯示：53.1%的人認為最不滿意的是學位緊張的問題;其次是師資條件差。
深圳學前教育的資源結構是市場化的結果，近年來也引發了質疑。2011年，《深圳商報》曾發表評論稱：“市場化不是發展學前教育的靈丹妙藥。教育消費不同于一般消費，它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決定了它的公共屬性，因此政府不能以市場化將自身責任一推了之。”
何娜在深圳從事學前教育近三十年，見證了深圳學前教育產業的發展。她回憶說，深圳早期的小區配套幼兒園，每建一所，政府會投資一所，但當深圳辦到二三十所的時候，開始轉為讓社會力量辦小區配套幼兒園，鼓勵企業或個人參與學前教育辦學。
隨著參與辦幼兒園的人越來越多，政府開始采取招標的方式選出承辦者。2002年，龍崗區率先通過招標選出舉辦者，后來的政府產權幼兒園招標中，對投標人設置的門檻也逐漸提高，如必須具備省一級或市一級的辦園資質，或要求設立幼兒園后三年內要辦成區一級幼兒園、六年之內要辦成市一級幼兒園等。
“學前教育開始推向市場化的時候，很多人一窩蜂擁進了這個產業，很多不搞教育也不懂教育的人也在搶著辦幼兒園，都覺得辦幼兒園能賺錢，”何娜說，實際上，政府對民辦幼兒園的管理是不到位的。
《實施方案》還提出，將理順22所原市屬公辦園體制機制問題納入全市學前教育發展大局。這22所幼兒園在2006年被劃轉深圳市投資控股有限公司管理，劃轉后的市屬園仍實行政府定價，面向社會招生，承擔著公辦園的責任和義務。
劃轉后，幼兒園的上級補助經費和人員管理執行兩種政策，存在體制機制不順等問題，在當時還曾引發了較大爭議。此次，《實施方案》將這22所幼兒園移交給所在區教育部門。
肖幼美指出，早期政府從改革的方向出發，將幼兒教育推向市場，這項改革是失敗的，政府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老百姓越來越不滿意，影響越來越大，所以必須糾正。
何娜則認為，當年舉辦者也是為政府承擔社會責任，因為深圳發展很快，外來工這么多，沒有“深戶”的孩子也很多，孩子需要入讀幼兒園，政府不辦公辦園，讓給了市場，導致深圳學前教育市場化程度過高，政府在其中也有責任。
公辦園占比從3.7%提到30%
數據顯示，2016年，深圳學前教育財政經費投入約15億元，在財政性教育經費中占比4.3%。這個比例未能達到《深圳市學前教育發展行動計劃(2012—2013年)》中提出的目標：2015年學前教育財政投入占財政性教育經費5%以上。
“百分之四點幾，政府在學前教育上投入太少，今后要加大對公辦園的投入，”肖幼美表示，有政府牽頭，提高公辦教育水平，老百姓才能滿意，而且現在優質教育資源幾乎都是有社會地位的人能夠享受，普通老百姓享受不到。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民眾希望自己的孩子進入公辦幼兒園，是因為財政對公立幼兒園的支持力度遠遠大于民辦幼兒園，孩子進入公辦園，也就意味著成為財政資金的受益者。
近年來，從教育部到地方都在提倡大力發展公辦幼兒園。
2017年4月，教育部等四部門公布實施第三期學前教育行動計劃的意見，要求到2020年，基本建成廣覆蓋、?；?、有質量的學前教育公共服務體系。全國學前三年毛入園率達到85%，普惠性幼兒園覆蓋率達到80%左右。
同年9月，廣東省教育廳、省發改委等部門聯合印發的《廣東省發展學前教育第三期行動計劃(2017-2020)》要求，到2020年，各地級市以上市及縣(市、區)公辦園占比達30%以上，公辦幼兒園和普惠性民辦幼兒園占比達80%以上。
深圳市正在討論的《實施方案》也要求，到2020年力爭將新型公辦園占比達到 30%以上。目前，深圳只有62所公辦幼兒園，要增加到600所，需要在三年內新增538所。
《實施方案》給各區劃分了新增的新型公辦園任務，到2020年，福田區需新增57所新型公辦園，羅湖區41所，南山區63所，鹽田區9所，寶安區118所，龍崗區125所，坪山區17所，龍華區77所，光明新區28所，大鵬新區3所。
按規劃，在538所新增的新型公辦園中，340所政府產權幼兒園占了很大一部分。此外，新建的政府產權幼兒園和部分尚未移交產權的居住區配套幼兒園也將被收回辦成新型公辦園。
對此，有多名政府產權幼兒園舉辦者表示，新建的政府產權幼兒園直接辦成新型公辦園可以理解，但對于已承辦的政府產權幼兒園還轉為公辦園，只是一個“左手倒右手”的做法。
“這340所已經承辦的政府產權幼兒園，在投標時設有門檻，加上對發展有要求，都是民辦幼兒園中發展得比較好的。這部分被收回去，未能增加幼兒園數量，也未能提升深圳的整體學前教育質量。”李麗芳說。
“收管”面臨重重困難
實際上，深圳將340所政府產權幼兒園轉為公辦園，面臨的困難并不小。
儲朝暉表示，深圳政府產權幼兒園要轉公辦園，需要平順地進行。“合同還未到期的不能收回轉為公辦園，合同到期了的需要雙方協商，政府不應強勢推動。”
根據《實施方案》，政府產權幼兒園收回后，實行新型公辦園教職工從業登記和持證上崗制度。園長及專任教師須具有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歷，具有學前教育及相關教育專業。
新聘園長或專任教師須為高等師范院校師范類全日制本科及以上學歷畢業生，本市戶籍的可以為高等師范院校學前教育及相關教育專業全日制?？飘厴I生(入職后三年內須取得本科及以上學歷)。低于本科學歷、45周歲以下的現任園長或專任教師應在5年內提升學歷，方可繼續任現職，享受相關薪酬待遇。
深圳一所幼兒園的園長陳瑩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對于政府產權園轉為公辦園的消息，基層教師有些是感到開心的，覺得轉公辦園會提高待遇和地位。不過也有老師擔心，公辦園對教師的專業素養和學歷的要求較高，而且在教師資格證上有著硬性要求，怕自己難以符合條件。
至于政府產權幼兒園的園長，陳瑩稱，現在民辦園里的園長有些是返聘的，有些是退休教師擔任，很多都超齡了。“也有很多園長學歷不是全日制大學，而是函授的，同樣面臨是否符合條件的問題，對于不符合要求的教師和園長，該作如何安排?”
何娜認為，340所政府產權幼兒園回收下來后，如何管理也是一個問題，還有不斷建設的新小區配套幼兒園，深圳市公辦園一下子從六十多所擴大到幾百所，管理難度較大。
“政府產權幼兒園收回來后，需要處理好跟舉辦者之間的矛盾，還需要處理好和老師、園長之間的矛盾。”何娜說，舉辦者花了多年時間打造出來的品牌、幼兒園的特色。將之轉公辦園后，換一套班子進去，“原來幼兒園的文化就都沒有了，課程體系以及辦學理念也可能會發生改變。”
有業內人士分析稱，民辦園出現的教師工資低、學生收費高等問題，和財政補貼少有著關系，當前最好的辦法是政府加大投入財政資金，把教師工資提上去，讓老師有社會地位、有尊嚴，愿意來做幼兒園的老師。“先穩定老師隊伍，然后加大力度培訓老師，把老師職業道德、專業水平提高了，教學質量也會得到保證。”
“收回一所公辦園可能要花上千萬元，政府若能把收回這些幼兒園的投入，拿出其中的20%-30%用于提高教師工資，將會得到很好的效果。”上述業內人士表示。
何娜則建議，對于“新型公辦園”的定義可以靈活些，并不是一定要由政府主管、政府投資的才叫“公辦園”，這340所幼兒園的產權是屬于政府的，實際上也是“國有民辦”。“可以由政府來主導，讓舉辦者繼續辦下去，政府部門可以加大扶持力度并加強監管。”她說。
(應受訪者要求，王紅、李麗芳、何娜、陳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