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2019年高考剩下不到1個月的時間，深圳市富源學校的“高考移民”事件鬧得沸沸揚揚。5月12日深夜，深圳市教育局通報，富源學校2019年高考報名學生中，有32名屬于“高考移民”，該32名學生被取消在廣東省的高考資格，富源學校被行政處罰，2019年高中招生計劃減半。
這一結果深圳家長們等了20多天。4月下旬，深圳二模成績公布，高中生源并不突出的民辦學校富源學校拿下了全市前十名中的6個名額，“秒殺”深圳四大高中，大出家長們的意料。隨后，家長們發現富源學校的一些尖子生也出現在河北省中學的宣傳資料中，更有家長向媒體稱，發現富源學校的多名學生在深圳二?？荚嚂r間前從河北石家莊飛深圳，考試時間后從深圳飛石家莊，可能是打“飛的”過來參加考試。富源學校在2016年開始跟河北省衡水中學合作辦學，家長們懷疑富源學校的尖子生來自衡水。
針對家長們的質疑，4月29日，深圳市教育局在官方微博上回應稱“富源學校學生（包括戶籍在廣東省內深圳市外的）均提供了戶籍所在地公安部門及我市學籍管理部門對其戶籍、學籍的審核證明，手續齊全、資料完整，符合在深圳參加高考的報名條件”。這一微博下有上千條評論，對比該號其他微博不少是零評論的狀態，該微博下的留言可謂民情洶涌，家長們質疑富源學校表面上手續齊全，實際存在“空掛學籍”“人籍分離”情況。當日，深圳市教育局成立專項工作小組，調查富源學校。
一石激起千層浪。隨后，廣東省教育廳、廣東省招生委員會辦公室、廣東省政府教育督查室相繼下發通知，要求省內各地做好治理“高考移民”工作；省教育廳公布“高考移民”專項治理舉報郵箱；省教育廳廳長表態要是高考后還發現“高考移民”，要取消“高考移民”學生成績；5月14日，廣東省教育廳通報“高考移民”治理工作進展，33名學生被取消廣東省高考資格。
上至教育部、下至各市教育局，對于打擊“高考移民”行為態度堅決，深圳市教育局在通報中稱，對于“高考移民”行為，發現一起，嚴肅查處一起。5月7日，貴州省招生考試院通報了3名2018年在貴州省參加高考的學生，實際上是“空掛學籍”，分別被清華大學(分數線,專業設置)、復旦大學(分數線,專業設置)和北京外國語大學(分數線,專業設置)錄取，均已被大學取消學籍，這對于那些抱著僥幸心理運作“高考移民“的學生來說，當得上是血淋淋的教訓。
但也有人不理解“高考移民”不被允許的原因。深圳市教育局通報富源學校調查處理情況的微博下面，一條留言點贊數靠前，該留言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國籍，何來的移民？心疼這32個努力奮斗的孩子！”在河北省，不少人對于本省考生和廣東省考生考同一份高考卷卻要比廣東省學生更高分才能被清華、北大錄取而憤憤不平。
值得指出的是，“高考移民”情況很有可能屢禁不止。經濟觀察報在5月8日到5月10日發起了有關深圳富源學?！案呖家泼瘛笔录恼{查問卷，685人參與的投票中，42%的人認為高校分省錄取本身就是不公平，“高考移民”是在挑戰不公平的制度；如果有“高考移民”的機會，48%的人愿意嘗試。
為何“高考移民”會被堅決打擊？有人認為出現“高考移民”是因為高校分省錄取不公平所致，那分省錄取的指標還能調整嗎？如果不分省錄取，又面臨哪些困難？能有方法解決不分省錄取可能會出現的問題嗎？一系列的追問和回答下來，不難發現，“高考移民”現象折射了有限的教育資源分配背后復雜的利益博弈和制度設計。
爭議“高考移民”
“高考移民”現象存在已久，比較常見的是教育資源好的省份學生為了考取更好的大學而到教育資源較差的中西部地區參加高考。廣東省教育廳官網上報道了多起“高考移民”事件，新疆、內蒙古、青海、山西、海南都是“高考移民”流入的重災區，有的是家長個人操作，有的則是機構集體操作。據新華網報道，2014年高考前，新疆呼和浩特市教育局對市內兩所民辦高中進行突擊檢查，發現持有自治區外身份證的690名學生中，有590人是“空掛學籍”，屬于“高考移民”。
廣東省的教育水平在全國來看并不算落后，省內高考競爭也比較激烈，按道理不應該成為“高考移民”的流入地，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向經濟觀察網記者指出，深圳市富源學校的“高考移民”事件較為特殊，很有可能是學校為提高知名度而進行的買賣生源，過來參加高考的學生成績較為拔尖，而河北省的高分競爭激烈，這些學生過來廣東參加高考反倒比在省內容易被錄取到好學校。
自2016年廣東高考采用全國卷以來，廣東和河北高考就采用了同一套卷子。全國卷有三份卷，2018年高考采用全國卷Ⅰ卷的有10個省份，廣東和河北均在列，10個省份中，若看600分以上人數占全省參加高考人數的比例，廣東省倒數第一（比例是1.55%），河北省順數第一（比例是6.28%）。
相當多的深圳家長相信富源學校的“高考移民”學生是為了沖擊清華北大，這也讓河北省的一些人不滿：河北省的學生幾經輾轉到廣東參加高考被當成“高考移民”送回原戶籍地考試，廣東省的學生憑什么能以更低的分數被清華北大等知名高校錄??？
“除非改革，否則在現有的高考制度下，‘高考移民’是沒有任何空間被允許的?！毙鼙嫦蚪洕^察網記者指出，中國的高校錄取是分省錄取，招生計劃分配到各個省份，每個省份分到的錄取指標理論上只屬于合法在該省高考的學生。
各個省份看似劃了錄取分數線，但分數線的意義并不大，如果本省學生整體考得好，分數線就會高，考砸了，分數線就會有所下滑。河北省高分層次的學生多，清華北大在河北省的錄取分數線就會高。
但熊丙奇并不認為因此就代表廣東省的學生占了便宜?！翱梢哉f，河北省的基礎教育生態是國內最畸形的?！毙鼙嬲f道，河北省強化應試教育的訓練，高分學生多并不難理解，但是教育不應該只培養考生，學生的德智體美勞要全面發展。
“深圳的四大（高中）是很強調素質教育的，但是高考又只看分數，沒法體現我們的優勢?！鄙钲谑袑嶒瀸W校一名高三學生家長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她加入深圳市實驗學校的兩個微信群，群里有上千名家長，幾乎沒有深圳家長同意自己的孩子接受河北衡水的教育模式。
5月11日，有關河北衡水中學學生生活狀態的一則視頻登上了微博熱搜，視頻說衡中的學生為節省時間，跑步去食堂吃飯，一邊吃一邊看書，高三學生宿舍電話線被拔掉以免受家長影響，有的學生為省時間，臉沾水以應付學校的洗漱檢查。原本衡中的教育模式就被抨擊是培養“考試機器”，此視頻在風口浪尖上出來，衡中的教育模式更受爭議。但估計沒有誰想當“考試機器”，如果河北省的教育生態已然如此，省內學生們不拼命學，還有機會上好大學嗎？
錄取指標分配
在高校分省錄取的規則下，“高考移民”被打擊，那么，每個省份的錄取指標是否還可以調整？“很難，動了哪個省份的利益，都有可能引起群體性事件?！毙鼙嬲f道。
這不是沒有先例。2016年4月，教育部、國家發改委下發了《關于做好2016年普通高等教育招生計劃編制和管理工作的通知》，公布了2016年部分地區跨省生源調控計劃，12個省份調出16萬生源計劃，其中湖北省和江蘇省兩個省份的生源計劃調出最多，分別為4萬和3.8萬，這些調出的生源計劃將被河南、廣東等10個省份調入。消息一出，引發兩省家長的巨大不滿，不少家長聚眾抗議。
生源調出，指的是本省高校錄取外省考生，家長們擔心本省生源計劃調出太多影響本省考生的錄取率。為安撫家長，江蘇省教育廳向家長們說明，省教育廳要求部屬高校2016年在江蘇的招生計劃不少于2015年、省屬高校在江蘇的招生計劃要比2015年有所增加，會做到全國高校本?？普猩媱澲薪K學生的總規模不減少，本一本二等各批次招收江蘇學生不減少、重點高校招收江蘇學生總計劃不減少，確保江蘇考生本科錄取率進一步提高。
教育部、國家發改委給江蘇省下達的招生計劃，江蘇省固然有義務完成，但3.8萬的生源計劃調出，江蘇省沒全部放在招收本科生，本科只安排了9000人。為保證省內考生的利益，江蘇省教育廳使用權力要求省屬高校多招江蘇省的學生，而對于部委屬高校，招生計劃由教育部和國家有關部委下達，學校自主編制，江蘇省教育廳稱會積極協調它們向江蘇省多投放招生計劃，在錄取期間，也會跟“985”“211”高校多溝通，爭取讓江蘇省能得到更多的招生計劃。
在兩省家長的抗議聲中，教育部回應了每年高校招生計劃是如何安排的：“每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計劃總量，是根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需要以及國家教育事業發展規劃確定的目標，由國家發改委會同教育部研究提出初步建議，經全國人大審議確定的。之后，教育部主要根據各省高考報名人數、高校辦學條件等因素，綜合測算提出各省的招生計劃安排建議，商國家發改委研究確定?！?/p>
熊丙奇向經濟觀察網記者指出，除開遵循教育部的指導，高校在編制在各省的招生計劃時，也會考慮往年的錄取指標、本校建設資源來源（例如是省屬高校，會給本地考生更多指標）、各省的生源質量等因素。
教育部和國家發改委在2016年讓江蘇省調出3.8萬生源計劃，是有原因的。2013~2015年，江蘇高考生源每年大概減少3萬人，年錄取率分別是85.80%、87.30%、88.80%，年均增長1.50個百分點，錄取率位居全國前列，其中本一錄取率分別是10.29%、10.54%、10.85%，年均增長0.30個百分點。讓江蘇省支援一下其他高校資源緊缺、錄取率更低或報考人數大幅增長的省份，似乎顯得蠻合理。
但江蘇省的家長并不買賬。他們認為，江蘇省高校資源不是憑空長出來的，背后有江蘇省財政的支持，就有江蘇省人民的付出，江蘇省的本一錄取率還比不上北京、上海，為何不讓北京、上海支援？
北京的錄取率特別是知名高校在北京的錄取率較高，是不是有失公平，估計又是一筆算不清的糊涂賬。熊丙奇向經濟觀察網記者指出，不可否認的是，北京的人口素質比較高，家長重視教育，教育資源也密集，北京的高考人數在6萬左右，雖然錄取率高一些，但是絕對人數不算多，如果將部分錄取指標分給別的省份，對別的省份幫助不大，但對北京考生的影響很大。
“網上有很多人說，北京的孩子學習不怎么樣也可以上很好的大學，他們真的這么輕松嗎？如果是同一張卷子、同一個錄取分數線，北京、上海的錄取率也不一定低?！毙鼙嬲f道。
對于怎么分配各省的指標，也有學者曾經提出按照各省報考人數，統一錄取比例。這一方法看似簡單，但未被采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不同地區生源質量有差異。
完善制度設計
如果動不了高校在各省錄取的指標，那可以直接取消分省錄取嗎？不少人贊成統一考試、統一分數線錄取，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省份采用全國卷，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高考命題的水平，全國高考統一考試，似乎是趨勢。
但熊丙奇指出，先不說統一分數線會不會導致歷史上教育資源薄弱地區的考生難以考上好大學，陷入惡性循環的局面，加劇教育的不公平，統一分數線，也會讓分數顯得更為重要，加劇應試教育。
熊丙奇提出一個設想：全國高考統一考試，再搭配大學自主招生。大學自主招生時，綜合考慮學生高考成績、中學學業水平、大學面試情況、所在地區教育水平、家庭教育等因素。
熊丙奇認為，全國高考統一考試，讓省內公平變為國內公平；大學自主招生，讓唯分數論變為多元評價，大學可以自主提出多少分以上才能報考本校，所有達到分數線的考生均可申請該校，讓高校挑學生的局面變為學生挑高校，鞭策沒能力招夠學生的學校提高教學質量。而由于大學有一定的自主權，可以對來自教育資源貧乏地區的學生給予一定錄取優惠，又因為還考察學生的中學情況，要求學生提供中學學籍情況，也在一定程度上卡住了“高考移民”。
但這一設想，似乎很難實現，單看大學自主招生，國內正在收緊。2003年開始，國內教育部開始推行高校自主招生，十多年的實施歷史中，出現很多問題，例如有些高校給校董會子女等利益關系人開“后門”，有些學生的論文、競賽成績等申請材料作假，又比較難核查，有些高校的錄取標準備受爭議等。2014年9月，國務院下發《關于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意見對高校的自主招生做了不少調整，一是申請學生要參加全國統一高考，達到相應要求，接受報考高校的考核；二是自主招生高校要合理確定考核內容，不得采用聯考方式或組織專門培訓；三是規范并公開自主招生辦法、考核程序和錄取結果；四是嚴格控制自主招生規模；五是從2015年起，自主招生安排在全國統一高考后進行。
2019年的高考，高校自主招生的門檻進一步被提高。2018年12月，教育部辦公廳下發《關于做好2019年高校自主招生工作的通知》，提出“十嚴格”，明確提出要嚴格控制招生規模，高校要在上一年錄取人數基礎上適度壓縮招生名額，合理確定參加高?？己撕途邆淙脒x資格的考生人數，提高人才選拔質量，寧缺毋濫。
“十嚴格”出來后，2019年清華大學自主招生簡章中直接砍掉對文科生的招錄。據統計，2019年報名參加自主招生人數將近37萬人，對比2018年的超過78萬人，差不多是腰斬，而初審通過率也比往年要低。
“很多人一聽大學自主招生就很排斥?！毙鼙嬷赋?，或許，不是高校自主招生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高校的管理模式，行政化嚴重，沒有做到學者治校。
熊丙奇深知高考改革實施起來的難度，“不能因為難實現就一點不做?！毙鼙嬲f，“今天我們遇到的問題，十年前我們也遇到，如果不改，十年后，我們還會遇到?！?/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