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食堂,剛一坐下,我就仿佛發現了新大陸。只見越越穿著件米色的衛衣,上書四個大字,“北京四中”。
“越越,你穿得這是四中的校服嗎?”
“是的啊?!?/p>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那一瞬間我可以說是百感交集、熱淚盈眶。好比孫悟空掀翻了五指山,竇娥沉冤得雪。
畢竟自古以來,在各種拉家常閑扯淡中,只要談起中學母校,對方必然流露出一幅了然中帶著點戲謔的神情:“??!人大附中啊,我知道,挺好的學校啊……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真的睡覺的時候都不脫校服嗎?”
這傳聞,甚至早已出了北京的高中江湖,日行千里,遍及全國。不止一次有上海的、深圳的、甚至港臺的朋友,小心翼翼地問我:“這種穿法,你們校服換洗得過來嗎?”
“不換洗。我們校服都是長在身上的,謝謝?!?/p>
甚至上了大學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吃飯,刀兒還經常閑的慌挑事,向我和孫姐發出種種關于校服的靈魂拷問:
“你們怎么不穿校服來上學?我夏天那會兒在三里看見一群穿著你們學校校服的孩子?!?/p>
此時我也只能深吸一口氣:“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們陳經綸中學的人偷我們學校校服出cosplay呢?”
2
作為一個在附中度過了六年的平庸校友,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周末穿校服,暑假穿校服,睡覺穿校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我所知,不論是我還是我的同學們,并沒有人這么干過??刹恢趺粗?,不管紐約時代廣場,還是阿姆斯特丹國際機場,到處都是黃莊一中校服的影子。
世界之大若此,附中的校服卻像蒲公英一樣,隨風飄散、落地生根,任它海角天涯,都能隨時冒出幾個紅白相間的孩子來。
如今,事實證明原來不止是我們學校的孩子愛穿校服,四中校友也早已把校服穿成了國際著名奢侈品牌?;鹆Ψ稚?,大快人心。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種的江湖傳說,本也是戲謔的成分多了,日子久了,身在其中之人索性也借以自嘲。
“人大附中?是哪個學校???”
“天天穿校服那個?!?/p>
3
今天上午在朋友圈看到了一篇文章,講北京高中鄙視鏈。東城、西城、海淀、朝陽四個區,眾多中學一一說開來去,真有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意思。從老牌名校四中和后來迅速崛起的人大附之間的恩怨情仇,到北大附中的霧霾天停課,再到十一學校大刀闊斧的教育改革,最后還得綴上一句,朝陽區雖然是教育洼地,但是你們最后還不是殊途同歸于大朝陽的三里屯。
其實也都是戲言。畢竟一來,在黃岡、衡水、毛坦廠等超級中學看來,我們北京的學校,可真的是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二來北京城太大了,這種種所謂的江湖恩怨,也不過是些中間橫亙著江水山巒的隔空比武。
互相之間念叨來擠兌去,其實最后還是按照地理位置,各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比劃。比方說人大附的校友總戲稱自己的學校為黃莊一中,就仿佛清華在江湖黑話里叫五道口職業技術學校,都是依著地名起的。附中緊鄰著海淀黃莊地鐵站,清華附、十九中離得都不算遠,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甚至中午打牙祭的商區都是同一片。
四中就不一樣了,這個一直被和黃莊一中相提并論的、亦敵亦友的學校,真的是只存在在傳說里。年級組長、班主任加上各科老師,天天念叨著四中如何如何厲害,六年過去,我甚至只模糊地知道四中在哪個區。而要不是在大學認識越越,那簡直是,一個活蹦亂跳會喘氣的四中學子都沒見過。
4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天兩頭看見大家在朋友圈、公眾號、日常的聊天里,似有若無地提起黃莊一中,語氣清淡而真摯地懷念在那里度過的三年或者六年時光。
其實都是些很瑣碎的東西。比方說我們那屆,有位考試方面獨孤求敗的展平大神,每逢大考,必有一群信眾在高中樓上下求索尋找他的桌子,虔誠一拜以求護佑。比方說食堂二層有張桌子,因為總是被太陽照得暖洋洋亮堂堂的,所以得名陽光房。課間操的時候,每個班都有三兩個調皮搗蛋的孩子逃操去食堂買骨肉相連和炸雞,因為據說那個時候的雞肉是剛炸出來的,放到中午就不好吃了。比方說學校東門通往老逸夫樓,有一條柏油鋪的大路,兩側是林蔭籠罩的石板小徑,夏天的時候陽光透過樹葉,一地斑斑駁駁的影子和璨金的光點。再比方說每年最熱鬧的幾個時刻,除了中心花園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社團招新,還有就是紅毯鋪到高中樓的電影節,和大家會使壞給朋友們報《套馬桿》,《我在東北玩泥巴》的歌舞嘉年華了。
還有一些更獨特的、更私人的回憶。比如說初中那會兒,我們班男生主要的娛樂方式表現為,上課無聊的時候雕刻粉筆、疊紙盒子,下課丟水瓶、彈瓶蓋、跑到樓后面的一個小斜坡上往下跳。比如說逸夫樓拆除的時候,某位壯士從施工圍擋的縫里偷了塊磚,一直擱在我們班飲水機上。再比如說我們班有本給大家輪流寫的班級日志,一天一個人,每次拿到,就跟拿著本課外書一樣,先爭分奪秒把前面的更新看了,再打起平時十倍的精神聽課,以記下老師們的搞笑語錄,成為班級日志寫作王者。
5
初中前兩年的班主任是位數學老師,我們管她叫老孟。大概是初二那會兒,老孟開玩笑跟我說:“咱八班這么多故事,你以后可以寫本書,多少年之后大家再看著多有意思?!?/p>
我當時甚至開了個頭,不過并沒有繼續下去,可能是怕自己寫不好?,F如今文章倒是比初中時候圓熟多了,只是好多事情已然忘卻,記憶里的臉變得模糊不清。
前幾天沛航來找我改申請文書,我才恍然意識到他也高三了。等這個小我三年的學弟畢業之后,我再回附中,就連個借校服混進校門的人都沒有了。閑聊之中說起黃莊一中往事,我說:“翟校長還在開學典禮的時候激情演講一個小時,張口閉口“博愛”、“悲憫”嗎?
“哪兒能啊。您這是老黃歷了?,F在詞改了,什么做善良而有智慧的現代君子,什么每天在心中生發希望之類的?!?/p>
連翟校長的演講詞都變了,真是愈發想象不出黃莊一中的模樣了。
6
我記得Alex剛考來北京的時候,曾經借他筆下的人物之口評論過北京:
“這座城市大而無當,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你,個人的悲歡與夢想在它面前不堪一擊,仿佛一頭巨大的怪獸,永不停息地吞噬著這座城市里每個年輕人的精力、創造力與熱情。它放大你所有的欲望,向你展示這世界上所有的光怪陸離,再在你耗盡了一切以后將你毫不留情地趕出去......”
作為一個“天天懷念北京城的紅墻和大撲棱蛾子”的人,我卻并不想反駁。
愛一個城市,其實有點像自戀,并不一定真的天生就愛紅墻碧瓦、胡同萬千,而是愛著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記憶。這事說到學校也是一樣的。北京那么多中學,互相擠兌卻誰也不當真,也是因為明白假設自己當初去了對家的學校,也會深沉的愛著那里。
關于中學的回憶,關于城市的回憶,其實也就是關于年輕的日子和那些珍貴的陪伴的回憶。
比如說北京的冬夜里,大街上一個鬼影都沒有,風呼嘯地吹過空蕩蕩的地鐵站。這本來是很凄清、很容易讓人覺得孤獨的場景,但倘若是和一群在朋友們在大街上抽風,一邊笑一邊唱《國際歌》和《遠離黃賭毒》,幾乎被人當作精神病抓走的話,那么那種時刻也就變得可以忍受多了。
7
在外人面前總是瘋狂鼓吹黃莊一中的好,北京的好。
自己待著的時候,卻也不免抱怨兩句,“咱學校居然把游泳館的小賣部關了,再也沒法買八喜了”,“北京城,冬天霧霾很重,夏天又干,北京菜也有點油,上下學堵車到懷疑人生?!?/p>
這么說著說著,仿佛北京是我最討厭的城市了??墒窃趺磿??
那里有我最愛的人們。